<center id="e206k"></center> “一個人只有在他努力使自己升華時，才成為真正的人?！薄痉▏堪驳铝摇ゑR爾羅
草原日出
【英國】多麗絲·萊辛①
早晨四點(diǎn)半，出門，帶上獵槍和狗。天亮前他得趕完四里路。他在疾行，狗在探路。它們沒有經(jīng)過訓(xùn)練，自由散漫，有時會玩失蹤，但卻是他最好的同伴。為了幾槍射擊，他要趕很長的路，有了它們路上就不枯燥了。
他在田埂上跑起來，大步慢跑，扎實(shí)前進(jìn)。當(dāng)血液從腿部沖上胳膊，他對身體的得意和驕傲油然而生，直到他不得不咬緊牙關(guān)，關(guān)住那股想大聲歌唱的強(qiáng)烈欲望。
草原。第一只鳥在他腳邊醒來，接著一群鳥沖向天空，鳴叫著宣布新一天的開始。他終于抑制不住，發(fā)出狂野的喊叫，然后野獸似的狂奔，他在瘋狂中忘我地歌唱生命的愉悅和青春的奢華。
沒有什么他不能做到！他覺得自己將來的生命是偉大而神奇的，完全是他自己的：“世上所有大人物都曾像我現(xiàn)在這樣小，所以我也能成為大人物。只要我愿意，我能把世界變成我想要的樣子；只要我愿意，我能改變世界上在發(fā)生的一切。這一切都取決于我，取決于我現(xiàn)在的決定。”
他的嗓音充滿了緊迫性、真理性和非凡的勇氣。他又大聲唱起來，歌聲沿著河水旁的峽谷回蕩，他停下來等待回聲，然后又唱：“歌唱吧！這就是他——只要愿意，他就歌唱，這個世界必須響應(yīng)他！”
他等待回聲。突然，傳來一種陌生的回聲！那聲音不是他的，也不是鳥兒的歡唱，也不是流水的叮咚……
他從瘋狂中清醒了。他呼喚獵狗，狗沒有出現(xiàn)。他孤身無援了，不久前他在這里看見一頭豹。他不由得握緊了槍，四處張望。灌木叢的盡頭，那塊憔悴的巖石旁，一只受傷的怪獸，遍身黑毛，黑毛下是片片粗肉……在一團(tuán)流動的黑壓壓的東西的圍攻下，這些肉正漸漸消失！一頭公鹿，喘著氣低聲尖叫。
他朝它跑去。地上全是螞蟻！又大又壯，對他視而不見，急匆匆地向那公鹿奔去。他屏住呼吸，憐憫和恐懼攫住了他：那公鹿倒下了，抽搐著……
他忽然想到可以朝它射擊，早點(diǎn)結(jié)束它的痛苦。他端起槍，又放下。使他放下槍的是漸漸膨脹的憤怒、痛苦和抗議：如果我沒來，它就會這樣死去，我干嗎要干涉？這樣的事情在灌木叢中隨時都在發(fā)生?；钪臇|西在痛苦中死去，這是生命的演變規(guī)律。他把槍夾在膝間，四肢里痛苦翻涌，他喃喃自語：我阻止不了，我無法阻止，我無能為力。
事情就這樣，無法改變。
關(guān)于命運(yùn)和未來的認(rèn)識就這樣首次闖進(jìn)他的生活，“是啊，這就是生命！”生命消逝的那刻，他無法采取任何仁慈的行動！他明白了：這片他生活了十五年的草地是遼闊無垠、無法變更、殘酷無情的，人們隨時都可能給動物的頭顱絆倒，或者踩碎小生靈的骨架。他感到痛苦、惡心和憤怒，又為堅(jiān)忍克己的新認(rèn)識感到幾絲滿足。他提醒自己：螞蟻也要吃東西?。∷麥I流滿面。
公鹿越來越小，最后只剩下一堆白骨，在陽光下泛著白光。哦，是的，太陽剛剛升起。為什么！這短短的幾分鐘，事情就發(fā)生了巨變？他站到骨架前：它趴在矮樹叢下。要不是還殘留著幾小塊粉紅的軟骨碎片，人們會覺得它已在這里躺了多年。骨架四周，螞蟻銜著肉，漸漸撤退。有幾只螞蟻竟直起身子盯著他，眼里泛著貪婪的光。
他彎下腰，觸摸著頭顱上的孔穴：那原本是鹿的眼睛！他想起活鹿那水汪汪的眼睛，覺得難以置信。早晨，也許就一小時前，這小生靈還驕傲地踏著大地，抖著犄角，甩著尾巴，嗅著清晨的空氣，像國王那樣漫步在充滿自由的灌木叢中；每片草葉為它生長，純凈的河水供它飲用。
但是，誰能意料一頭健步如飛的公鹿會被一群螞蟻困住呢？
他好奇地蹲下去，發(fā)現(xiàn)它的后肢關(guān)節(jié)處斷了，斷裂的骨頭相互徒勞地抵觸?？赡芩狼八暮笾褪軅耍缓笠货艘货说卣`入了螞蟻巢。應(yīng)該是這樣！那么是誰傷了它呢？是它摔了一跤？是它與同類爭斗中受了傷？是土著人扔石頭傷了它？
他想象土著人朝一頭公鹿扔石頭時，另一幅畫面出現(xiàn)了：他看見自己，某個早晨，興奮地向一頭若隱若現(xiàn)的公鹿射擊……他無法面對這畫面，他只是個小男孩。他低著頭，面帶慍色，拒絕承認(rèn)是自己射傷了它。
他確實(shí)累了，腳步沉重，懶得注意腳下的方向。當(dāng)他看見自己的家時，不禁皺了皺眉，有些事情他必須徹底弄明白。那只小生靈的慘死讓他耿耿于懷，他沒有完全放開。這件事伏在他的心底，讓他不得安寧。
他想：明天早晨，我要避開所有人，再去那片灌木叢，好好地想一想。
（有刪改）
【注釋】①多麗絲·萊辛：英國女作家，200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(xué)獎，被譽(yù)為繼伍爾夫之后最偉大的女性作家。代表作《金色筆記》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