材料一:
盛唐氣象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朝氣蓬勃,而朝氣蓬勃也是盛唐時代的性格。盛唐氣象是思想感情,也是藝術(shù)形象,在這里思想性與藝術(shù)性獲得了高度統(tǒng)一。有人認為只有揭露黑暗才是有思想性的作品,這是不全面的,應(yīng)該說屬于人民的作品才是有思想性的作品,而屬于人民的作品不一定總是描述黑暗。如屈原最有代表性的作品《離騷》,給我們最深刻的印象是強烈追求理想、追求光明,很少具體描述黑暗面。作者究竟是帶著更多黑暗的重壓,還是帶著更多光明的展望來歌唱,這在形象上是不同的,這事實上正是一個時代精神面貌的反映。盛唐氣象正是歌唱了人民喜愛的正面的東西,反映了時代中人民力量的高漲,這是盛唐氣象所具有的時代性格特征。它是屬于人民的,是與黑暗力量、保守勢力相敵對的,這就是它的思想性。
盛唐時代是一個統(tǒng)一的時代,是一個生活和平繁榮發(fā)展的時代,它不同于戰(zhàn)國時代,生活中沒有那么多的驚險變化,因此在性情上也就更為平易開朗?!冻o》比《國風(fēng)》復(fù)雜得多、曲折得多,而唐詩與《國風(fēng)》更為接近,這一深入淺出而氣象蓬勃的風(fēng)格,正是盛唐詩歌所獨有的。
李白的《將進酒》:“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……五花馬,千金裘,呼兒將出換美酒,與爾同銷萬古愁?!比绻麊螐淖置嫔峡?,已經(jīng)是“萬古愁”了,感情還不沉重嗎?然而正是這“萬古愁”才夠得上盛唐氣象,才能說明它與“前不見古人,后不見來者。念天地之悠悠,獨愴然而涕下!”(陳子昂《登幽州臺歌》)的氣象可以匹敵,有著聯(lián)系,才能說明盛唐的詩歌高潮比陳子昂的時代更為氣象萬千。我們?nèi)绻詾椤鞍装l(fā)三千丈”“同銷萬古愁”僅僅是說愁之多、愁之長,也還是停留在字面之上,更深入理解,會發(fā)現(xiàn)這個形象的充沛飽滿,這才是盛唐氣象真正的造詣。
李煜《虞美人》:“問君能有幾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”也是說愁多、愁長,也是形象的名句;然而這個形象絕不是盛唐氣象,它說愁多、愁長,卻說得那么可憐;它的“一江春水向東流”與“黃河之水天上來”,在形象上簡直是無法比擬的全然不同的境界。王昌齡《芙蓉樓送辛漸》:“寒雨連江夜入?yún)牵矫魉涂统焦?。洛陽親友如相問,一片冰心在玉壺。”這也是典型的盛唐氣象。盛唐氣象是飽滿的、蓬勃的,正因其生活的每個角落都是充沛的,它夸大到“白發(fā)三千丈”時不覺得夸大,它細小到“一片冰心在玉壺”時不覺得細??;正如一朵小小的蒲公英,也耀眼地說明了整個春天的世界。它玲瓏透徹而仍然渾厚,千愁萬緒而仍然開朗,它帶來了如太陽一般豐富而健康的美學(xué)上的造詣,這就是歷代向往的屬于人民的盛唐氣象。
盛唐氣象是中國古典詩歌造詣的理想,因為它鮮明、開朗、深入淺出;那飛動的形象、豐富的想象、飽滿的情緒,使得思想性與藝術(shù)性在這里統(tǒng)一為豐富無盡的言說。這也就是傳統(tǒng)上譽為“渾厚”的盛唐氣象的風(fēng)格。
(摘編自林庚《盛唐氣象》)
材料二:
唐朝繼隋之后,經(jīng)過太宗貞觀之治,加速了南北文化的交融。南朝的“文”裝點了北朝的“質(zhì)”,北朝的“質(zhì)”充實了南朝的“文”,“各去所短,合其兩長,則文質(zhì)彬彬,盡善盡美矣”。一種融合了南北文化之長、與唐帝國的政治經(jīng)濟形勢相適應(yīng)的新文化達到了成熟的地步。盛唐氣象正是這種富有深厚內(nèi)涵的新文化的升華。
長安是當(dāng)時世界上最大的國際都會,居住著許多外國的王侯、供職于唐朝的外國人、留學(xué)生、求法僧,外國的音樂家、舞蹈家、美術(shù)家,以及大量外來的商賈,至于外國的使臣更是絡(luò)繹不絕。在宗教方面,佛教之外,伊斯蘭教、襖教、景教和摩尼教也都得以流行。音樂、舞蹈、美術(shù)等方面的交流也給盛唐社會注入新的氣息。中外文化的交流,打開了盛唐人的眼界,開闊了他們的胸襟,這對氣象的形成無疑起了積極作用。
無法想象,在一個民生凋敝、戰(zhàn)亂頻仍、國家分裂的時代會有什么氣象可言。關(guān)于盛唐經(jīng)濟繁榮的局面,文獻不乏記載?!叭思壹Z儲,皆及數(shù)歲?!保ㄔY(jié)《問進士》)“四方豐稔,百姓殷富……路不拾遺,行者不囊糧。”(鄭繁《開天傳信記》)從中宗神龍元年到玄宗天寶十四年,短短的五十年間,唐朝人口增幅達40%,人均糧食達到700斤。
在安定的局面下,儒、釋、道三教得以并用,思想界出現(xiàn)比較自由的氣氛。在思想比較自由的氣氛中,詩人們可以從各方面汲取營養(yǎng)。李白信道,杜甫尊儒,王維崇佛。他們的不同信仰,對于形成各自的詩歌風(fēng)格起了重要的作用。
唐朝實行抑制門閥士族的政策,以科舉取士,打破了門閥士族壟斷政治的局面,使大批中下層庶族文人登上政治舞臺。與此同時,文化也從少數(shù)士族文人手中轉(zhuǎn)移到中下層庶族文人手中。這批在唐朝建國后成長起來的新人,有豐富的生活閱歷,比較了解社會的實際、政治的利弊和民生的疾苦。他們有抱負、有見識、有能力,敢于沖破舊的藩籬開拓新的局面。盛唐文化實際上主要是這批新人創(chuàng)造出來的,盛唐氣象也就是這批新人的氣象。
(摘編自袁行霈《盛唐詩歌與盛唐氣象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