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center id="e206k"></center> 我把嘴湊近流水（節(jié)選）
夏真
四月半，花老得快。吧嗒一聲，落在書本上。翌日清晨，花瓣沾了露珠，便有了衰腐的氣息。
在醫(yī)院，我凝視著病床上的父親。老父親撐起頭來叫喚我，如同一把舊斧子砍在樹上，發(fā)出銹的聲音。
父親是一塊剛硬的石頭。父親性格剛直，不向外求，不存一絲壞心，不說人一句壞話?，F(xiàn)在，這塊石頭漸漸腐蝕，一些器官已經(jīng)老化，塵世皮囊呈現(xiàn)出一處處破碎：血栓，中風(fēng)，房顫，肺部積水……
我凝視著平躺在病床上的父親，父親朝著他的小女兒笑，笑容顯露最大的慈祥和善良，但略微空洞，因牙齒露風(fēng)。
父親在盛年時候，面容硬朗，像版畫里棱角分明的魯迅?，F(xiàn)在，父親原本硬朗的五官變得松懈，有些肌肉已經(jīng)消亡——這是蒼老在每一個肉體上發(fā)生的物質(zhì)流失。眼窩陷了，牙齒掉了，嘴巴如一張風(fēng)干的網(wǎng)向顎部收攏。呃，老人的嘴，漸漸是一張收攏的網(wǎng)，皺巴，退縮，消去了向外界捕獵能量的旺盛張力。
父親出院后，躺在家中的床上，有幾次哭，一塊老去的石頭會流淚，為此我很難過。
一次，父親對著最熱心的二姐哭：“頡，我軟弱兮！沒有力氣。”父親盡管中風(fēng)多年，但精神好時，仍喜歡慢慢走幾步。他最喜歡去五馬街坐坐，看老街上人來人往；吃上一碗長人餛飩，咀嚼這熱而香的人間煙火，再坐坐，然后回家。
又一次，父親躺著翻日歷，翻到他舊歷七月生日那天，竟然傷感，還直流老淚，對母親說：“ 今年生日，還過得上嗎？”一個老人，對那一截生命的尾巴，有了一絲絲衰弱的恐懼與戰(zhàn)栗。像一個孩子，夢醒了，嘴邊那顆糖變成空了。不，這個譬喻不貼切。但父親老了，更多時候確實像一個小孩，生日時由兒女陪著吃一頓，是重要而盛大的事。
父親退休前是一個小學(xué)校長。在更年輕的時候，他極能“打路走”①。每在教完書之余，他沿著故鄉(xiāng)那條血脈一樣蜿蜒而綿長的溪流，行行復(fù)行行，行行復(fù)行行。走過溪口，走過外潭，走到溪尾；溪尾返回，走過外潭，走回溪口——那是一條多長的路！跟著山巒一起綿延，隨著谷風(fēng)一起回湖溯。父親當(dāng)年打路走，挨家挨戶去家訪，免費輔導(dǎo)學(xué)生功課，助他們考上大學(xué)；也去朋友家喝酒，父親嗜酒。
但年邁的父親早已無法再去丈量大地。一屋一床，是一個中風(fēng)老人從世界潰敗下來的退縮之所。時間滴答滴答響于墻上的時鐘，一屋之內(nèi)，時間的回音如心臟的顫動。父親房顫厲害。
服紅參，黃芪。父親在體力稍微恢復(fù)后，日常拿起鋼筆寫寫字。他在紙上寫：你們放心，我體力好些了……
生命是什么？問題太大，不能回答。有點像一張?zhí)摕o的紙，曾在紙上畫了許多畫，寫了許多字，一邊被放入時間的流水中，一張紙漸漸被流水腐蝕，擊碎。生命由旺盛到稀薄。
……
五月初夏降世。春天歸入流水。
我把嘴靠近流水……
（選文有刪改）
注：①打路走：方言，表示“步行”之意。
A.老父親撐起頭來叫喚我，如同一把舊斧子砍在樹上，發(fā)出銹的聲音。
B.走過溪口，走過外潭，走到溪尾；溪尾返回，走過外潭，走回溪口——那是一條多長的路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