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白和杜甫歷來被視為中國古代詩壇上最為耀眼的雙子星座,“李杜”并稱也成為慣常用語。然而這一并稱的生成與定型過程卻頗為復雜,并為聚訟千年的李杜優(yōu)劣論埋下了隱患。
明人胡震亨《唐音癸簽》曰:“唐人一時齊名者,如蘇李、燕許皆兼以文筆為稱,其專以詩稱有大歷十才子、威通十哲等目。至李杜、王孟諸合稱,則出自后人,非當日所定?!鼻罢呒此^的“時稱”“時議如此”,多數(shù)得到當事人認可。如蘇順與張說皆以文章顯,稱望略等,故時稱“燕許大手筆”。這種并稱的雙方或多方大都具備某種相似的特性,雖然也偶或引起個別作家的不滿,但總體上比較穩(wěn)定,后人的爭論也較少。后者的出現(xiàn)很可能是因為一方身后的影響力較生前有了某種變化,具備了與另一方齊名的條件?;谶@種原因形成的并稱往往先天不足、爭議不斷,特別是后人對某一方的評價出現(xiàn)變動時,爭議就更大,往往成為后人比較其優(yōu)劣的根源所在。李杜并稱就是如此。
李白早年即“大名寰宇滿”,既與陳子昂并稱“陳李”,亦位列“飲中八仙”。杜甫本人雖“自謂頗挺出”,卻長期處于“碌碌飽飯行”的狀態(tài),他生前也并未取得堪與李白相當?shù)挠绊懥?。李杜并稱的最終確認與杜詩漸為他人接受,跟元稹、韓愈等人對杜甫的推尊有很大關系。貞元十年,元稹在《代曲江老人百韻》中用“李杜詩篇敵,蘇張筆力勻”一句開啟了李杜并稱的先河,稍后為杜甫撰墓志銘時再度使用了這一稱謂。元稹密友白居易也接受并使用了這一說法,韓愈更是多次將二人并舉。從元和年間起,李杜并稱開始頻頻出現(xiàn)在韓愈筆下,如元和元年《感春四首》云:“近憐李杜無檢束,爛漫長醉多文辭。”元和二年《薦士》云:“勃興得李杜,萬類困陵暴?!焙髞碓凇墩{(diào)張籍》中也寫道:“李杜文章在,光焰萬丈長?!?/p>
古人非常重視排序,在極為講究品第的唐朝更是如此,“初唐四杰”之一的楊炯即曾公開表示對“王楊盧駱”這一排序的不滿。李杜并稱的生成過程中就始終存在著排序之爭。杜甫生前詩名遠不如李白,中唐時期陡然出現(xiàn)李杜并稱之說,自然免不了受到他人的攻訐。韓愈、元稹和白居易雖然使用了“李杜”這一稱謂,但并不意味著他們都將李、杜二人的詩歌成就等量齊觀,并稱的背后也隱藏著作者們各自的偏好。具體而言,韓愈的李杜并稱,有特意抬高杜甫地位之意;元稹的李杜并稱,隱含著揚杜抑李;白居易的李杜并稱,起初也與元稹一樣揚杜抑李,但經(jīng)過與韓愈論戰(zhàn)后,修正了自己的看法,在《李白墓》中對李白的文學成就有了較高的評價,在《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后》中也對李、杜二人的生平經(jīng)歷和創(chuàng)作情形給予了較為公允的評述。貞元、元和之際,杜甫的地位仍處于上升態(tài)勢,尊杜者甚至將李白和杜甫并稱為“杜李”(見顧陶、《唐詩類選后序》)。此后杜甫的地位還在一路上升,北宋后期更是登峰造極。隨著崇杜思潮的愈演愈烈,李白與杜甫的排序之爭進一步促進了李杜優(yōu)劣論的展開。
羅時進先生曾指出“唐代文學研究充滿著爭論,而爭論的出發(fā)點往往即源于并稱”(羅葉進《唐代作家并稱的語言符號秩序與文學評論意義》,《文藝理論研究》2013年第2期)。而并稱中的排序問題也是爭論的關鍵。實際上王安石早就發(fā)表過“唐人并稱無關優(yōu)劣”的議論“名姓先后之呼,豈足以優(yōu)劣人?……當時甫、白復以能詩齊名,因亦語‘李杜’,取其稱呼便耳。”(郭子章《豫章詩話》)若能參透此點,再從源頭上探討李杜并稱的先天缺陷,方可走出因并稱和排序而引發(fā)的優(yōu)劣論怪圈,
(孟國棟《李杜并稱與李杜優(yōu)劣論的根源》,有刪節(jié)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