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的河流
潘新日
河邊的民謠都是野生的,和桃花紅、梨花白一起,用花朵上的時光喊疼故鄉(xiāng)。村子里,年輕人都成了河里的水,隨著風四處漂流,都跟著河水走遠了。一下子村莊空了,老人就成了剩下的根,在土做的鄉(xiāng)下,頂著的果實,用一枚糧食味的野草帖慰藉親人和自己的晚年。
我的父親就是那暴露在地上的滄桑的根,滿臉皺紋,歷經(jīng)風霜。他一輩子把自己的營養(yǎng),源源不斷地輸送到我們身上,我們豐滿,他卻慢慢干枯成一棵樹,干巴巴的,在家里支著。
我一次次想把父親像移栽樹一樣移栽到我們的城市,可他偏偏如門前的那條河流沿著自己的河道流淌,頭也沒有回。這老頭固執(zhí)得要命。我明白,他這一生注定要變成河底的沙礫,變成沙灘。
孤寂的鄉(xiāng)下,城市的繁華都死在回家的路上,活著的,是父親一樣的河流和莊稼,它們繁盛,它們衰落,一年年演示著一個村莊的興起和衰落。
農(nóng)忙的時候,父親佝僂著身子,在田間勞作。他割麥、插秧、收稻、種菜,用一生的勁兒把自己長到莊稼地里,越老,越是保持著勞動的姿勢。稻子、麥子都直起了腰身,他的腰卻彎了下去。
變形的骨頭是他對彎曲河流的模仿。這輩子,他的青春、豪邁和堅挺早交給了河岸,交給了土地,交給了我們。彎著的腰,是對大地和河流的敬畏。
本來,我們也應該和父親一樣,一輩子圈養(yǎng)在田地里,但我們早已厭倦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鄉(xiāng)下模式,拼命地從父親身邊掙脫和逃離,把父親的莊稼和河流遠遠地拋在身后。我們愿望的歸結點是城市,只有城市里的燈光和車流才能點燃我們的內(nèi)心。我們留給父親的,只有村莊和河流,還有一望無際的莊稼和嘆息。
閑不住的父親,就是灌進水田里的河水,只要有一點空隙就把自己耗進去。沒有管何時何地,他的每一天、每一根神經(jīng)、每一條血管都連著河流,他和河水一起奔涌,把思念當作沙沉淀在水底,安靜地等待打撈。
門前的柳樹長大了,長高了,父親卻矮了下來。他在用身體建立起內(nèi)心的高地。遙遠的故鄉(xiāng),父親在田野里站成一棵樹。他的一生很簡單,樹是他的時鐘,河水是他的季節(jié),指引著他的勞作和一日三餐。與土地打交道,河流永遠都是莊稼生生世世相伴的情侶,父親是鄉(xiāng)村最老的莊稼。
離鄉(xiāng)的人,總喜歡用河流去丈量一個人的心。河流是一個人的閃電,剎那間的光亮可以燃燒每一個人的情懷,照亮每一個人的內(nèi)心。鄰居、父親、墳地,活著的、死去的,只沒有過是黃河這條線上的一個小小的標點,小得就像一個沙粒。河水靜靜地流淌,就像外出的人急著歸家,各種方言交織在一起,各種清亮的聲音交織在一起,黃河就變得渾濁。在這些遷徙的水珠里,有父親的眼神,有母親的淚水,有無數(shù)游子紛亂的腳步。當岸邊的燈光亮起,好多人的眼眶都是濕的。一盞燈就是一顆心。河流之外,輝煌的萬家燈火,都是一個一個用家疊出來的故園。母親說,走得再遠,黃河都會跟在我們的身后,河水牽著大地的衣襟,是最頑皮的小孩。
我沒有祈地拜父親為河上的王,一年四季在心里默默地朝拜他,敬仰他,把他放在心靈最高處。然而,父親更是莊稼的王,他有十萬麥子,千萬桃花,黃河是他的轎子。他,沒有停地用土壤濯洗自己的靈魂。
他沒有停地勞作,河流成了他的領地。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生活簡單得就像河水,安靜而柔軟著。
可我不愿意像父親一樣一輩子當莊稼的王。我的世界里有很多山頭,每一個山頭都絢爛無比,這些充滿誘惑的棲息地,時常彌漫著花香和朝氣。而遠方的父親他堅守的領地一直沒有變,整個生命呈現(xiàn)的,只有河流和莊稼。
我很明白,一個人從出生到老去,要經(jīng)歷很多。像父親這樣的農(nóng)民,黃土快埋到脖子了,還依然把家鄉(xiāng)當作自己的領地,那么虔誠地與土地為伍,他只把自己看作一株莊稼,在屬于自己的天地里開花、結果。即便這樣,父親的內(nèi)心仍是豐富的充滿希冀的,但他老了,已經(jīng)不善表達了。這輩子,他的語言都交給了手掌,手掌成了他和植物們交流的橋梁。
河,是人和莊稼匍匐在水里的血。父親把它當作親戚,時常和它坐在一起。水鳥飛過來,支著長腿,把鄉(xiāng)下用舊的日子一個個擇出來,在水里洗凈,也把父親掉在河里的眼神撈上來,在風里晾干。
父親,作為岸邊的第一高峰,為我們定格出故鄉(xiāng)的坐標,距離再遠我們都不會迷失自己。
(有刪改)
閑不住的父親,就是灌進水田里的河水,只要有一點空隙就把自己耗進去。沒有管何時何地,他的每一天、每一根神經(jīng)、每一條血管都連著河流,他和河水一起奔涌,把思念當作沙沉淀在水底,安靜地等待打撈。